桥上有路
陆远戴着一顶灰白格的遮阳帽，手拎着三个水壶。两个蓝白相间，另一个印着卡通海贼王路飞的漫画，随着他慢悠悠的步伐一晃一晃的。
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墨镜，眯瞪着他那特有的小眼睛，一刻不离地瞅着前面正在戏水的三个人。
一个大人带两小孩，其中一个是已成年了的大姑娘。可那丫头，非说自己还是个孩子。得跟弟弟一样，要被宠着。
得，宠着就宠着呗。
那大人戴着一顶米色的宽边编织帽，一袭波西米亚风格的碎花裙子。手上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细小玻璃珠子，骄阳聚光，海水衬底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，满目璀璨。三个人踩着浪花，嬉戏追逐。
陆远如今很幸福，妻子和一双儿女在旁相伴，日子过得恬淡惬意。妻是乔冠瑛，女儿是彭佳禾，儿子嘛，随妈姓，叫乔一。
看着不远处的三人，陆远的思绪渐渐地飘回到了五年前。
初见那会儿，乔冠瑛心里眼里仍旧是她的前夫陈少泽，而他，刚刚把前女友的求婚聚会搅得天翻地覆。两人心里都有着无法忘却的过去。
看似完全无情感交集的两人因为一场酒醉，意外地度过了一个不算特别愉快的夜晚。当然，那是站在当下看待当晚的尴尬局面的。毕竟，第二天酒醒的时候，他愣是从床上吓得翻着滚了下来。
他想了想，乔冠瑛当时的脸色是冷冷的。那会儿，他们已经在一起住了有一段时间了。托彭佳禾的福，是她想出把家里空房租出去赚点医药费的主意。于是，他们是房东，乔冠瑛是租客。当时，租期约定了三个月。
也巧，佳禾奶奶得了老年痴呆，他提议送老人家去疗养院治疗，乔冠瑛中风的爸爸也在那间疗养院。
于是，他们经常会一起过去探望两位老人家。
时间长了，乔冠瑛索性就长租在了彭家。
至于这酒后乱性，是发生在乔冠瑛去滨州回来以后的事儿。
他在酒吧里买醉，甘敬依然不能原谅他。他虽然决定了放手，可毕竟理易过，情难断。何况，甘敬的求婚对象是和他生死之交的兄弟。
而且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。他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告诉甘敬当年抛下她的真相，唯有在这里一杯接一杯地灌醉自己。
半梦半醒之间，他看到了乔冠瑛。两人推杯换盏，他也了解到她的苦。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人，为其付出了所有，得到的全是伤害。他想不出来安慰的话，一杯又一杯一饮而尽的酒是他未曾说出的话。
接下来，两人都断了片。
乔冠瑛并没有指责他，只是默认了他的跟随。她在彭家附近的公园坐了很久，久到他的腿微微打颤。最后实在忍不住，他买了两瓶矿泉水，厚着脸皮坐到了她身边。
坐下没多久，顺着她的目光，盯着眼前的湖面，随着小波浪一摆一摆，内里安心恬荡。
感情的事，工作的事，全都是浮云。
陆远收回心思，彭佳禾手捧一瓢水，尽数洒在了乔一的脸上。两人于是你追我赶的，最后将站在一旁观戏的乔冠瑛拖入战火中。他嘴角的弧度越发地大了起来。
乔一，是意外的惊喜。乔冠瑛很干脆，发现怀孕后没多久就告诉了他，三个月。他吃惊地瞪大小眼睛，确定她没再和他开玩笑。
她说，她的身体不能打胎，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怀孕的机会，所以得把他生下来。
他点头，有些二哈模样地讨好她。这之后，他开始了三点一线的生活。每天，家里、疗养院和饭店来回跑。
医生说她的身体得好好养着，所以他强制性要求她除了每天看样父亲以外，其他的事情都不许她做。不是让坐着就是让躺着，喝口水也有人把杯子端到她跟前。
彭佳禾现在无事可干，就跟在乔冠瑛的身后。说是有人给她派了活，每天都有工资拿，跑腿倒茶，事儿干得有声有色。
乔冠瑛无奈，抗议无效后也只能由了陆远的安排。好在，彭佳禾虽然有些孩子脾气，可心细善良。有时候她皱皱眉头，这丫头就知道她哪不舒服了。
陆远一直很满意彭佳禾对乔冠瑛的态度。殊不知两人早就好到认了干亲。
有天他忙完回家，累得直接瘫坐在长凳上的时候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吼叫，吓了一跳。
“妈——”彭佳禾一嗓子吓得乔冠瑛一激灵，手里的东西也忘了拾。陆远还以为是刘静她来了，急忙打开门。
这时候的乔冠瑛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，肚子不太大，但早已显怀。此时，她正弯腰准备捡起地上掉的毛线球。陆远眉毛一跳，大步跨过去，一手抄起线球，一手扶起乔冠瑛。
“要拿找佳禾啊，你自己弯腰干啥？”彭佳禾急忙摆手，示意自己手里的杯子，她也是刚进屋。
“对了，佳禾，你刚喊啥？”陆远问道，扶冠瑛坐好。
“我喊我妈啊，她也不等我自己就去捡线球……”彭佳禾把水端给她，乔冠瑛宠溺地看着她笑笑。
“你啥时候喊她妈了，我咋不知道？”
“嘿，不知道了吧……”彭佳禾笑笑，“你在这里，那我去歇会了啊，我的手又痒痒了。”说完，她跑向门外去找她的电脑打游戏去了。
“这孩子……”陆远又看向乔冠瑛，“她跑了，你告诉我呗……”
乔冠瑛告诉他她们已经见过刘静，可刘静有了自己家庭，没有认佳禾让她哭得不能自已，两人谈心安慰后便认了这层母女关系。
她想到那天在商场看见刘静时彭佳禾也是一大嗓子，突然叫喊，她神经直跳。
“这孩子，一惊一乍的……”
陆远没想到两人关系这么好，他和彭佳禾还没好到这程度呢。
乔冠瑛看着他撅着嘴，不由心情大好，调侃道，“嫉妒了吧……”
陆远才不承认，她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了。
真好看！
乔冠瑛生的那天，他还在饭店帮工。接到彭佳禾电话后假也没来得及请，急匆匆地跑到街道拦了辆车直奔医院。
整整十个小时。他和彭佳禾在产房外焦急等待，医院的地板都快给他们走穿了。
终于，护士抱着孩子出了产房。
大胖小子，整八斤。
陆远眼睛本来就小，这会儿压根看不见了。
就这，还能眼尖地瞥到乔冠瑛躺在摇床上被推着出来，他急忙凑了过去。
乔冠瑛还没有醒，陆远握着她的手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的握住她，他从不信鬼神，但这一刻，他感激上苍。
乔一，从此牵系着他们三人。
离了谁，也不行。
原以为，围着孩子打转的应该是他们，结果这个位置被彭佳禾牢牢地占据。
穿衣、换尿布、剪指甲、喂奶……
她一样一样地学，得心应手的带着小乔同志。
有时他上手还被嫌弃做得不好，最后被她推开自己来。
他只好站在一旁，愣愣地看着乔冠瑛傻笑。
小乔同志的名字是陆远起的，这非常合乔老爷子的心意。自从小乔同志出生，乔老爷子的病恢复神速，没多久就可以下床自己走动几步了。
这让乔冠瑛看他的眼神里又多了点星星，陆远心猿意马。他无法不承认，他对乔冠瑛动了情。她多看他一眼，他就喜不自禁。
他去找过甘敬，告诉了她乔冠瑛怀孕的事情。虽是意外，但他得负责。
只能再一次对不起甘敬，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给不了甘敬她想要的。一步错步步错，他们今生缘分已尽。
甘敬离开了沪城。
他也一心一意地照顾乔冠瑛。
乔一在逐渐长大，佳禾奶奶的病症放缓了，乔老爷子也被接回来住在一起。一家六口，其乐融融。
也许是心愿已了，所以奶奶走得特别安详，嘴角带着笑意。
奶奶走得那天，天阴沉沉的。佳禾叫奶奶起床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，她哭喊着叫他们过来。
他们送走了奶奶。奶奶被推进要火化的时候，三岁的小乔一一脸天真，只以为奶奶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睡觉。
佳禾姐姐告诉他，以后再也看不见奶奶了。
他无法懂得什么是生老病死，但他却知道，以后看不见奶奶了，他很伤心。
屋子里没有什么摆设，只有几张供家属等候时坐的椅子。乔一往刚刚奶奶被推走的地方追去，哭声响彻每一处。小小的身体，蕴含着大大的能量。
乔冠瑛抱住儿子，硬撑着的眼泪决堤，仿佛再一次经历丧母之痛。
陆远站在大门边上，一言不发。
彭母早年颠沛流离，艰难生活，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成人，却晚年丧子。好在，他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记不清了，他和乔冠瑛成了彭家多年未归的儿子儿媳。儿子在海外事业有成携妻女归来，承欢膝下。晚年最后的时光，是静谧祥和的。
如今，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与真正的儿子团聚了。
这样想，他们就不那么难受了。
想到这里，陆远再次收回自己的神思。起身朝远处的三人走去，加入了他们的嬉戏。
乔一五岁的时候，他们正式在一起。
这句话被陆远记在了他的本子上，这本子从这句话之后，记录的都是与乔冠瑛有关的生活。
他们正式在一起的前一个月，陆远乘着自己喝大了，在半夜里偷偷爬上乔冠瑛的床。来之前，他给自己打气，压力大到爆表。最后一咬牙一跺脚，装死般闭着眼睛挨到床躺着。
乔冠瑛惯来眠浅，睁眼看到眼前人眨巴的睫毛，慌乱得模样甚是可爱。她换了胳膊，重新闭上眼睛。
等待一巴掌的时间有点长，长到陆远耐不住性子翻身而起，细细观察枕边人的呼吸。
轻而缓，均匀细腻。
白净的皮肤，细长的眉毛，高挺的鼻子，小巧的红唇。不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，是真的好看。透着月光，比平时更多了一层朦胧美。
陆远撑起身子，大着胆子往前，结结实实地在乔冠瑛的脸蛋上亲了一口。他满意地缩回身子，想着没有被赶下床，那么搂着睡应该也没多大问题吧。
于是，陆远紧紧箍着乔冠瑛睡了一夜。
好眠无梦。
第二天他又故作姿态，先是跟儿子女儿玩，累了哄他们睡着之后进了自己房间。接着夜深人静的时候，他又偷偷溜进了乔冠瑛的房间。
一连几天，皆是如此。
有一天，陆远早上起来的时候，小眼睛的黑圈有点重，但精神饱满，嘴角的笑意更是藏都藏不住。
这天周末，一大家子人都在家里。陆远好心情地带着大家去兜风，一路上鞍前马后，服侍地大伙儿脸上都是满面春风。
乔冠瑛倒是话不多，偶尔几句也是怼陆远的。
彭佳禾简直没眼看，当年的浪荡醉汉如今低眉顺眼地哄一个女人。不过，她也是很乐意疼她的乔妈咪的。干脆，不嘲笑陆远了。
她的眼角也是弯弯的。
晚上，陆远直接夹着枕头进了乔冠瑛的房间。
彭佳禾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一整天都那么开心了，双手撸上小乔一，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房间。
乔老爷子这些天，也睡得很早。
有些事，是水到渠成。
陆远还是有点浪漫气息的。
某天，他把彭佳禾姐弟二人扔给乔老爷子的时候，笑得一脸无辜。做好晚饭后，他就拉着乔冠瑛没了踪影。
乔冠瑛好笑地看着他，这些天他高兴的样子她看在眼里。有些生疏也有些感动，从来没有人这般对待她。大部分时候，他做什么，她都是依着的。就像这个晚上一样，他拉着她，她就跟他出来了。
陆远因为年少无知，任意妄为，弄丢了甘敬。
可老天终究是眷顾他的，让他遇上了乔冠瑛。
他有点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，向来桀骜不驯不肯让人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有一天也会为人驯服，且自在得意。
他有点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，向来桀骜不驯不肯让人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有一天也会为人驯服。
既然有了第二次机会，那就得加倍珍惜。
陆远其实也没有做很多，只是一直静静地陪在她身边，在她有需要的时候及时帮助她。
在她难过时，安静地待在她身边，什么也不做，只是一起发呆。
就像这个晚上一样，他们也只是坐在可以看见夜晚江景的餐厅里。听着舒缓的音乐，欣赏夜景。偶尔就着点的餐品评论几句，勾出别的话题聊上几句。偶尔彼此相望，小眼睛里全是情愫，满满当当，直看得乔冠瑛脸飞红云，故作镇静地看向别处。
再接着，就是两人顺着江边铺的鹅卵石路散步。微风轻拂，春风沉醉。人到中年，竟向二八年华的小青年们谈恋爱似的。
陆远瞅见时机，拉上了乔冠瑛的手。软软的，他在手里里捏了捏。
漫无目的的走着，乔冠瑛穿得是细高跟，走得时间有些久了。陆远牵着她的手，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。给她擦了擦木凳，让她坐下。
乔冠瑛眼纹溢出几根。
那天晚上，到底说了些什么，谁也没记住。只知道，最后陆远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盒子，深情的在她面前单腿跪下。
“嫁给我吧……”
陆远拿到小小的红本本后，眼睛又看不见了。仅有的一条缝竟也彰显着他的得意，紧紧地攥着乔冠瑛的手，怕丢了一样。
手上全是汗，黏黏糊糊的。乔冠瑛很不习惯，但她依旧让他握着，甚至与他十指相扣。
他们有这一天，谁也没有想到。但这一天真的来了，心里有的竟都只有欢喜。
天作之合，水到渠成。
新婚之夜，情投意合。
陆远再次像是打了鸡血一般。工作卖力，打十分；上孝顺乔老爷子，打十分；下陪一双儿女，打九分；最后陪乔冠瑛，可打十二分。
乔老爷子也笑得找不到眼睛了。陆远，这小子不错。
生活一直很美好，除非有些人来打扰。
看见陈少泽的那刻，陆远无比庆幸两个月前和乔冠瑛领了结婚证。
他不是对她没有信心，是对自己。作为一个大厨，他失去了味觉。作为一个男人，他无钱无权。
如果不是遇见乔冠瑛，他可能还在那个坑爹的饭店里削土豆。
是乔冠瑛，她给了自己钱投资。
是她，鼓励自己，帮自己试味。
是她，在失败的时候给他打气出主意，一步步度过难关，将公司做大做好……
没有她，他什么都不是。
如今，陈少泽出狱回头过来找她，他甚至不敢去挽留。
她做什么决定，他都同意。
她曾经如何爱他，陆远全都知道。
陈少泽五年牢狱生活，终于明白了十年枕边人的情谊。
他想要挽回，于是追到了沪城。
乔冠瑛没有表情，拉着陆远绕着他走远。陆远的心，在她的高跟鞋踩踏声中一起一伏。
乔冠瑛不想回头。
没有陆远，她尚且坚定。决定丢下的再拾起已经没有意义。
何况如今她有了陆远，还有乔一。
至于他所谓的情谊，早都不重要了。
陆远这几天不太开心，缘由在哪，她心知肚明。前几天没有理会，是因为她思绪纷乱，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想法，可十年光阴，各中心酸，只有她自己知。道不清，说不明。
她在悼念过去的痴傻，回忆往昔那个可怜的痴心人。
思绪清明，过往已逝，彻底了绝。
再念及陈少泽，眼底已没有一丝波澜。于是，她起身去找陆远。
他正在犯脾气，没人搭理时不再上蹿下跳，安安静静地躲在一旁。
一家老小适宜地都回了自己房间，乔冠瑛朝着她的大男孩走去。
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，陆远已经恢复了正常。彭佳禾实在忍不住调侃自家爸爸，陆远臊眉耷眼地，也不直接回话，直说，“快吃快吃，吃完该干嘛干嘛去。”
彭佳禾笑得更大声了。
乔一指着自己脸蛋，吐着舌头，“羞羞羞……”
乔冠瑛红晕突显，勉励压下，冲着乔一装怒，“乔一！”
自家母亲大人发话，乔一同志不敢再调皮，拉着姐姐去玩了。
陆远嘴里塞着馒头，看着乔冠瑛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。真好看！
陈少泽再次找来的时候，陆远正站在门口等乔冠瑛出来一起是公园散步。
他挺直了腰板，丢给陈少泽一个看不见眼睛的笑意。
乔冠瑛出来时看见这一幕，心里乐开了花。陆远真好哄。
陈少泽扯着乔冠瑛衣袖，被她弹开。多说无益，她拉住陆远前进的步子，捧着他的脸，对着嘴巴亲了上去。她心里在想，眼睛真小，又看不见了。
亲完拉着陆远离开，任由陈少泽难以置信地站在那怔住。他早已失去了她。是他不珍惜。
陆远回头看他仍在发呆，被乔冠瑛一手扳回。也对，管他干啥。
至此，风波已过。
乔老爷子九十六岁寿终正寝。
乔一这年三十岁，喜得贵子。他的爱人是他的大学同学，两人一起考研，一起工作，最终修得正果。
老爷子四世同堂，与曾孙相处一年后离开人世。喜丧。
彭佳禾的女儿今年刚刚考上了重点大学，一家三口匆匆赶回，送老人最后一程。
父母在，不远游。
至此，陆远携妻乔冠瑛周游世界。
停停走走，山河无恙。